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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荆地棘_35





  如是平时,敖欢自然能滔滔不绝,现在却总觉得在剑略面前,说什么都错,便索性闭上了嘴,讪讪笑着。常无灵便说:“既然你们要回去应卯,那我就不送了。”剑略和敖欢也假客气地感谢常无灵的款待并且告辞。二人以往都是“并肩走”,现在只能算是“并排走”,随行的人眼也没瞎,都知道有问题,但谁也不敢说。剑骏倒是猜得出来和柳祁有关。毕竟这敖欢和剑略之间,刀山火海都没话的,只能是这么一件事离间得了他们。更何况,剑略对柳祁那样百般的爱护,现在柳祁病了,剑略连看都不看、问都不问,直接就走了,必然是出事了。想到这个可能,不知咋的,剑骏心中念佛,竟想恭喜剑略大好青年脱离火海。

  第76章

  他却不知道,剑略仍在那火海里煎熬着。不熄灭的火焰一直焚烧着他。但他的外表看起来却像冰一样。剑略和敖欢跟来时一样,同乘一辆马车。毕竟就算他们闹僵了,来时的马车也不能变成两辆。况且他们好兄弟的形象还是要维持的,他们不仅是老友,还是盟友。朝政上的事情,少不得他们拧成一股绳,才好对抗风浪。

  敖欢看了眼剑略,又说:“柳祁是真的病了么?”剑略冷冷答道:“你既然有疑问,大可自己去看看。你问我,我又哪里知道?”敖欢却说:“我想你昨晚就见过他了,说不定你知道他病了没有。”剑略扯了一个笑:“你倒怀疑他装病?”敖欢答:“我没这个意思。”剑略却说:“他装病做什么?没这个道理。”

  没这个道理。

  也许有呢。说起来,柳祁现在还不大想见这敖欢、或者剑略。装病也不失为一个逃避的借口。

  可是柳祁是真的病了。他的身体确实经不起折腾,这一点他不服不行。心态上微微有些服老了,柳祁发现自己体热头晕的时候,就招呼了药童来看了。自己的身体还是要在乎的,已经不是那些生病扛过去就能好的小年轻。

  柳祁生病了,药童给他看了一下,之后就告诉了常无灵。常无灵听了之后,很快就来看他,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,只着薄薄的晨褛就来了。柳祁原想意思意思地关心一下,说:“怎么穿得那么少。”可他又想起,常无灵一直穿得就不多,体温也总是比常人高一些。柳祁以往也是这样,现在体寒了,天冷时倒进常无灵怀里,倒还算舒适。但是天冷的时候,怀里抱着个冰疙瘩,想必不是什么美事。常无灵却不嫌弃,仍是尽心尽职地将怀里冷冰冰的美人捂热,然而只是捂热了他的肌肤,捂不热他的心。

  那柳祁只问:“我这病倒不要紧吧?”常无灵看着窗户没关严,又听药童说柳祁屋子的门也没关好,倒不是一整夜的冷风往里头灌了,柳祁又穿得那么单薄,不得病才怪了。常无灵不觉语气严肃了一些:“你还问要不要紧?你这个年纪……”纵使柳祁深知自己年纪开始大了,可这话还是很忌讳,一听见常无灵这样硬梆梆地说出来,不觉脸色陡变,且他又想到昨晚那个风波估计和常无灵脱不了干系,更是一股怒气,双眼都要喷火地瞪了常无灵一眼。常无灵感受到柳祁的怒气,便一本正经地改口:“你还问要不要紧?你这个年纪,正鼎盛着,吃两帖药,好好睡一觉,就没什么要紧的。”那柳祁想不到常无灵接下去的说的是这个,也是怔住了,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,且旁边还有药童在呢,他也不好说什么,半晌只能说:“那劳烦神医了。”

  雨停了之后,草木总是特别芬芳,混合着屋内煎药的香气,总是很宜人的。柳祁闻着草木香气,一手支颐,斜躺在病榻上,默默看着窗外的景色,神色倒是平静得几近安适,像个歇脚赏景的旅人。

  “你喜欢这样吗?”常无灵在旁边看着药炉的火,忽然问一句,“这样的安静?”

  柳祁撩了撩鬓边的银丝:“偶尔吧。”

  常无灵能够很安静,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喜欢吵嚷的个性。这和敖欢倒是很不一样。敖欢喜欢繁华、喜欢热闹,喜欢紫醉金迷。小侯爷也喜欢。如果是十八年前的柳祁,遇见敖欢,一定羡慕得不得了,妒忌得不得了,那贪婪的目光一点无法离开敖欢的脸上一寸。他或许会和敖欢缠绵得疯狂,然后从背后一刀将他杀了。而这样的念头,其实现在时不时从柳祁的脑海里滑过,偏偏也只是滑过而已。好像窗外那只白鹭,滑过天边一样,连痕迹也没留下一道。飞过以后,还是云淡风清。

  剑略总是和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,他有时还跟敖欢自嘲,说当过男宠的人比旁人都更能忍耐些。但现在他已经不能跟敖欢开这样的玩笑了。在众臣都在的会面上,剑略还是能和敖欢说说笑笑,不露出太大的端倪,一到私下来,气氛就也越发尴尬了。

  剑略的语气冰冷又生硬:“那个兇马族的婚事,我认为你不应该推辞了。”敖欢原本低着头看文件,听了这话,忽然抬起眼皮,一双大眼睛明亮得很,充满惊诧:“什么?”剑略说:“婚姻是很重要的,你要是因为大王子被圈禁就掉以轻心,恐怕不行。我听说敖况那儿得到了虞族贵族的喜爱,说不定会和虞族公主结婚。他原本看着与世无争,但内里还是个明白人,等他回过神来,难道不会想办法回来对付我们。你也找个合适的外族联姻,是最好不过了。”敖欢苦笑一下:“我记得,我一开始以为柳思服丧的名义推辞婚事时,你还很支持我的。”剑略神色冰冷了几分:“那时是我还没想明白。”

  若大王子尚未失势,敖欢真的很可能就答应婚事了。现在敖欢风头一时无两,实在不想违心娶个公主回来供着。敖欢不肯和兇马联姻,当然不是为了为柳思服丧,其实也不是为了柳祁守身。他和柳祁都没有为对方守身如玉的必要和觉悟。但若真深究起来,也不是和柳祁全无关系。一旦娶了公主,他和柳祁必然就要远了。这也是他不乐见的。

  之前剑略不知道敖欢的心思,只以为敖欢浪荡惯了,不想娶公主,便也支持他的决定。现在想起来,剑略真是气得发抖,指尖都发白了,脸上悻然之色甚浓。敖欢却也淡淡说:“嗯,这也是的。不过我这边的情况也不算十分危急,敖况回不回来尚未可知呢,连你说的他能娶公主的事,也是连影儿都没有的。倒是你那边,那个剑世子倒是万事俱备了。你还是多放心思在他那边吧!”敖欢以为自己这话说出来,必定要触怒剑略,却不想剑略神色平和地回答:“你说的情况,我也一早注意到了。到底我不该一直徘徊在京。母亲一直敦促我早日和她回丹蓬岛看看,我现在也认为理当如此。”敖欢惊诧不已:“你要回丹蓬岛了?”

  雨过,天是青色的,风非常和暖。窗户半开着,在风里透出细微的药香。剑略闻到这点子香气,轻轻皱了皱鼻子,随后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埃,便推门而入了。屋内没有别人,只有柳祁。柳祁像平时一样,侧躺在床上,手里捧着书,像个最温文的公子。

  当听见门开的声音时,柳祁目光并没离开书本,态度自然地说:“药已吃过了。”这语气对剑略来说很陌生。那是因为柳祁以为进门的是常无灵。柳祁和常无灵说话时,口吻总是这样,有种高高在上的傲慢,还不屑于添加一点虚伪的温柔。

  剑略半晌不言语,那柳祁才觉得奇怪,抬起头来,见是剑略,竟然慌了神。剑略走近了两步,想像平日一样,又终究装不出来那若无其事,语气越发的僵硬:“你的病怎么了?”柳祁比他装得好,柔然笑笑:“不碍事的,就是吹了风。药王都说了,我躺两天就好了。”剑略想在床边坐下,但仍似根木头一样杵着:“好,那很好。”柳祁现在便装出个很柔顺的样子来:“你来看我,我就更好了。”剑略听了这话,怔了半天,才在床边坐下,又靠近了柳祁一些,见柳祁眼神中闪烁过狡黠的光芒,好像在嘲笑他:剑略,我不过是勾勾手指,你就靠过来了?

  也许柳祁内心的想法也是如此吧。剑略自嘲地笑了笑,又说:“过两天就好了?是真的吗?”柳祁便将手中的书放下,摆出专心致志地和剑略闲聊的样子:“药王该不会骗我的。我自己感觉也不糟。”剑略却说:“呵,你少骗我了。若感觉不糟,你早上朝去了。只有着实熬不住了,你才能请假的。”柳祁倒是被他说中了。平日里,柳祁若只是一点头疼脑热的,是不会请假的,他工作真的是很努力,也放心不下撒手。只是今天柳祁感觉确实不是很严重,难过的是内心。这种难过,竟然使他头一回产生了逃避的冲动,并付诸行动了。这连柳祁自己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。

  剑略见他不言语,便又说:“如果过两天就能好的话,也就再好不过了。”柳祁疑惑地看着他:“怎么了嘛?”剑略答道:“丹蓬岛那儿有情况,我得回去。你要是好了,就能一起动身了。”柳祁一震:“去丹蓬岛?”剑略点了点头:“是。”柳祁好不容易到手的殿前司少卿,在王城这边难得有了一点地位,忽然将他拉走,他怎么甘心?那柳祁脸色越发难看,可想到他们中间的种种,又什么都说不上来,只是一阵讷讷不语。剑略见他的反应,神色也冷了几分:“你要是身体没恢复过来,就留在这儿吧。”这语气的冷淡,可谓是出乎柳祁意料之外。柳祁像被刺了一下的直起腰,他从未知道剑略还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,像是霜,像是雪,像是一把冰做的刀子,扎得他背脊都结了霜。剑略却保持着这样的语气、这样的眼神:“我不想勉强你了。”

  像是一把刀,从柳祁的骨头上刮了一层肉。柳祁痛得脸色煞白,忍不住往前倾身,想靠近剑略一些。可剑略却知道柳祁的款款深情向来是顺手拈来,他极不愿意再受蛊惑,便冷硬的别过了头,匆匆站了起身,说:“保重。”

  剑略的“保重”二字,说得又轻、又快,像他匆匆离去的脚步。

  他走得那么的急,仿佛不加一点留恋。

  这次,终于是剑略转身离开,留着柳祁欲哭无泪的在原地。但谁更伤心些,却难说得很了。

  第77章

  剑略离开的那天,柳祁睡得天昏地暗。他在前一天吩咐了常无灵,叫他给自己弄一味最安眠的药。柳祁说:“我不想起得太早。”常无灵便顺着他的话说:“当然,你这个病还是要多睡才能好的。”柳祁眼神略微暗淡。这一切,都是常无灵看在眼内的。常无灵喜欢他,喜欢他高兴的样子,却也同样喜欢他难过的模样。

  要让柳祁高兴反而容易,让他真正难过,其实很难的。柳祁的心如铁石,你拿刀剑去刺他劈他,也只有叮当响,没能砸出一道缝儿。且他难过的时候,也能笑得出来。现在柳祁对常无灵倒是坦率许多,并不强颜欢笑,堪堪愁眉稍拢,杏眼微惺,因病的缘故,两颊都有些发黄,倒是这样恹恹的、憔悴的模样,叫常无灵怎么看都认为美不胜收。

  柳祁还沉浸在自己的伤怀之中,并无所觉。他想要吃那服药,是怕自己翌日醒来,一个头昏、一个冲动,就真的追随剑略走了。他可不能走。他也不想着再与剑略纠缠了。现在大家走到这一步,也算是尽头了,好聚好散,总好过日后生怨,反而离得难看了。

  可柳祁不明白,自己为什么还能有那种冲动,跟剑略走的冲动。

  他又想,自己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,心肠软了。怕寂寞了,不舍得再让哪个人消失在他生命中了。

  连带着对常无灵,柳祁也和气了许多。

  常无灵依照他的想法熬制了安眠药。柳祁喝下了那黏稠的、浓郁的药汤,硬生生的吞咽下去后,喉头仍有萦绕不散的苦涩。常无灵给他递了一颗糖,他没要:“这点子苦涩,我还是受得了的。”这药效倒是来得很快,柳祁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。

  第二天清晨,柳祁想当然尔没有醒过来。依旧沉在他最深的梦境里,那儿有剑略,也有敖欢,他们很平和地看着他,眼神的深处都是和煦的笑意。

  现实里,敖欢和剑略也确实在一起,神态也相当平和。都是成年人了,没什么事情非要弄得大家面子上过不去,更何况他们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,可能这辈子都不能翻脸。

  众人要送剑略,只送到城外。那剑略坦然说:“不必相送了。”众人说了些客气话,便纷纷散去。唯有那敖欢说:“横竖我也要去北邑办点事,就和你一道吧。”剑略没有拒绝的道理。二人骑着马并排前行着,沉默中带有几分尴尬。剑略便借口去看望母亲,丢下他跑上了剑夫人的马车。

  剑夫人见剑略进了马车,顿感稀奇:“你不是说骑马比较自在?”剑略笑笑:“这么远的路,总不能一路骑着马,那得多累啊。”剑夫人打量了一下剑略,才说:“你是不是和阿欢闹矛盾了?”剑夫人到底是个北地娘子,说话倒是直截了当得很。剑略淡淡摇头:“并无。”剑夫人叹了口气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们吵架也好、别扭也好,终究记得,从当年到现在,十几年来,只有我和他没有放弃过你呀!”剑略的脸上掠过一丝狼狈:“我记得,我欠了他天大的情。”剑夫人愕然:“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难道你还觉得你欠了我么?”剑略却说:“当然没有。”剑夫人便说:“我只是觉得,无论如何,他对你的情谊都不是假的。”剑略额头上有些突突地疼痛:“我是知道的。”

  剑略想起小时候的事情,那个时候,敖欢随手摘下了剑略窗边养着的一枝花。剑略又要恼怒,可一直以来惯于当他的大哥哥,便好好地跟他解释,说这个花苗来得如何珍贵,如何得来不易,请不要碰它。敖欢却不以为然,只说何必为一朵花伤神。闻言,剑略忍不住和他置气。

  某天,那敖欢的母亲带来了一株花苗,告诉剑略,敖欢为了取大冷天的上了寒山取花苗,险些冻死了,现在卧床病着。那剑略自然不忍,前去看那敖欢。敖欢笑眯眯的:“你不生气啦?”剑略颇为不忍,自然说:“神经!为一株花置什么气?”敖欢便笑了:“我就说嘛!”

  所以么,敖欢心底依旧觉得采花这件事不值一提,他愿意负荆请罪、甚至慷慨赴死,都不过是因为剑略不开心而已。但敖欢么,是永远不知错的。

  现在的敖欢,也是垂眉敛目、做小伏低,一点没有平日王子的架势,眼中的难过和乞求都是真实的,可也不过是因为剑略不高兴了。那敖欢是打心眼觉得这出三人戏是个佳话,很符合三危的公序良俗。

  剑略还不知道,敖欢打小就认为,以后自己的夫人也必须被剑略爱着才行。

  但剑略也微微有所察觉,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大男孩对自己的依赖。剑略自然也是一样的溺爱敖欢,不然剑略一定是要杀了奸夫的。当“奸夫”是敖欢时,剑略又下不去手,在敖欢不住示好之下,剑略甚至无法对他大动肝火。

  剑夫人这边仍絮絮地说着敖欢的好话,却见剑略心不在焉的,便转向一个比较能吸引儿子注意力的话题:“这次远行,竟然不带上柳祁吗?”剑略闻言一怔,但其实也早就知道剑夫人肯定要问的,他便老神在在地回答:“他在殿前司供职,不方便。”剑夫人闻言皱眉,说话依旧延续她直截了当的风格:“我还以为你与他断了!”言下之意竟是“害我白高兴一场”。剑略也不知该如何回应,便避开母亲的视线,撩起车帘向外张望着。那剑略往外看去,正好望见敖欢的背脊。敖欢像是感应到他的视线一样,回过头来,与剑略四目相对,便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,使剑略也是莫名恼火。

  那车队到驿站歇息,剑略安置了母亲,便静静走到后院去,打算一个人吹吹冷风。这已是春日了,风并不冷,暖暖的容易使人醉倒。剑略却异常的清醒,很容易就发现了背后传来的猫一样轻盈的脚步声。他冷冷地回过身去,看到敖欢心虚、抱歉的表情。无论是敖欢的灿然笑容、还是愧疚皱眉,都使剑略十分烦躁。

  剑略确实对他大怒不起来,但心里始终很不自在,这点不自在让他分外烦躁。敖欢轻声说:“你还会回来吗?”语气可怜得很。剑略愣了愣,因为甚少看见敖欢示弱至此,语气也有些软化:“嗯。”敖欢却垂着头在凉亭上坐下,又说:“当然、是当然!你当了世子,是一定要回来的,这是朝廷的要求。”剑略笑笑:“你倒觉得我当得成这个世子?”敖欢却也笑了:“当然呀。”敖欢说话,总是这样自信。

  半晌,敖欢又说:“可是你还会当我的兄弟吗?”剑略看着敖欢充满沮丧的脸,不觉一笑。剑略的笑容,在敖欢看来是意味不明的。敖欢觉得难受,颇为自责,但他仍然不觉得和柳祁是一个错误。